罗安达中国市场里,一名中国商人和安哥拉工人拉着装满从中国进口商品的小车。每年有数万渴望淘到第一桶金的中国生意人涌入非洲。
福清帮。这个已经在日本、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俄罗斯等国家生根多年的华人帮派,在此次公安部与安哥拉警方联合行动中被点名。发生在安哥拉的、针对华人的多起抢劫杀人、绑架勒索事件,被指向这个此前一直主要活跃在东南亚及北美的帮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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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清帮的黑色“业务”是何时开展到非洲,如何在安哥拉生根,又是如何榨取当地华人的血汗钱的呢?
抢中国人,不抢当地人
安哥拉的人口2000万,差不多每100个人里就有1个中国人。
安哥拉拥有新兴国家的特征,财富、GDP快速增长、快速的近代化、城市化;也拥有失败国家的特征,战乱、腐败、贫富差距巨大。2002年,安哥拉持续27年的内战宣告结束,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到安哥拉寻找自己的掘金梦。坊间传言,仅2008年一年,安哥拉驻华使馆就开出几万张劳务签证,有些还是手写的。
安哥拉有24万到26万华人,而整个国家的人口是2000万,差不多每100个人里就有1个中国人。私下里,在网上安哥拉华人聚集的论坛里流传的数字是30万到40万。
这几乎就是华人在整个非洲的缩影。近10年来,上百万的中国人来非洲大陆淘金。南非独立记者理查德波普拉克已经做了两年关于中国人在非洲的专项研究。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理查德表示,没有中国人,非洲数年来GDP持续每年超过6%的增长速度是不可能实现的。而《非洲国》作者、英国学者马丁梅雷迪思称中国为非洲最有实力的“域外参与者”。
发展中国家转型期官员的低效、腐败,在安哥拉不可避免地出现。一边是废弛的治安,一边是战争中留下的枪支和短时间内大量进入的外籍人口,这两者为华人犯罪帮派提供了成长的温床。
2011年4月,安哥拉一家中国公司的财务张力在工地办公室被几个持枪的中国人劫持,保险箱里的7万多元美金被抢走。这笔款子是刚刚拨下来的,抢匪却了若指掌。抢匪直接问张力自己值多少钱,然后打电话给家属要钱。4天后张被释放。“他们很嚣张,手机卡都不换。”
多名安哥拉华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类似张力的遭遇,近年来相当普遍。而作案者一般都打着福清帮的旗号,因为传言中福清帮的人做事够狠,胆子够大。
关于这伙黑帮的来历与活动状况,南方周末记者听到的说法不一。有的说在2006年至2008年最为活跃。但也有人说,起先在安哥拉的福建人多做服装生意。2008年以后,大批中国人涌入安哥拉。从南非过去的福清人纠结老乡,开始从事敲诈勒索和绑架活动。受害最严重的是当地中国超市和地下的妓院。
而据在当地具有一定声望的华人唐贤介绍,曾经有劫匪找到他朋友,以谈工程项目之名把人骗走,然后叫家人汇钱赎人。2011年上半年起,安哥拉政府采取打压的措施,犯罪团伙开始利用当地黑人踩点侦察或行动。
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学者帕尔尼里教授常年关注中国移民。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尼里表示,他在欧洲的研究发现,1990年代末到2000年代初期,欧洲的中国人经常说到“福清帮”。在那个时期,福州,特别是福清的移民,已经延伸到了非洲和阿根廷。“来自福清的人一直都和犯罪与狂野有联系。”尼里说。
美国资深华人帮派学者、罗格斯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陈国霖则表示,所谓福清帮与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帮派不同。“我不确定在安哥拉有没有福清帮,这可能就是一群从福建去的犯罪团伙仿用一个名字。”陈说。陈表示这个组织还没有达到三合会或飞龙帮那样组织严密的程度,很可能只是来自同一地域的团伙。
按照传统中国帮会习俗,帮会通常会在春节等节日搞仪式,收取当地华人的红包,并显示自己的力量。而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在安哥拉华人帮派活动的地方,春节并没有传统的帮会活动。
而在安哥拉已经呆了多年的齐印庞则表示,起初犯罪的是福建人团伙,后来也有四川、安徽、东北等省份的人作案,都打福清帮的旗号。“因为福清帮的名头响,做事比较狠。”齐印庞说。
此外,陈国霖介绍华人犯罪在全球成为普遍现象。陈表示,在全球范围,华人越来越多,敲诈勒索绑架华人的华人犯罪团伙越来越普遍。涉案主要有两种:一是敲诈勒索绑架或盗窃有钱的或有名望的华人,二是开设赌博色情场所。不会针对当地人。
“不要让中国人搭车”
来抢劫的黑人知道提前蹲点,知道哪些中国人是领导或“肥羊”,更知道公司里哪天会到银行取钱。“没有中国人参与这样的行动,是不可能的。”
作为中字头国企在安哥拉的外派人员,这几年杨凯听到不少关于福清帮的事儿。有的被绑架过的朋友跟他聊过,绑匪会用开水烫,用刀割,也有人被弄死。但福清帮只是个名号,到底是不是一个帮派,他也不清楚。
根据以往的“本地传统”,黑人经常会对中国人敲诈勒索,有时也抢劫。但是据在安哥拉生活近十年的华人唐贤说,黑人过去只是小偷小摸,或者抢了就跑。“黑人几百年来都很老实。”齐印庞说。
现在,几乎每一桩恶性案件的背后,都有明显的华人犯罪的影子:黑人开始光天化日跑到中国人的公司里抢劫,而且知道提前蹲点,知道哪些中国人是领导或“肥羊”,哪些是下属,更知道公司里哪天会到银行取钱,去市场购货。多名安哥拉华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没有中国人参与这样的行动,是不可能的。
近年来针对安哥拉华人的犯罪比感冒还要流行。在互联网论坛、博客以及当地报纸《安哥拉华人报》上,个案随处可见。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到的安哥拉华人,都曾亲身经历或有朋友受害。“在这边让黑人抢很常见了,我们公司外出的人每个人身上放约500美金的钱,叫备用金,其主要目的是黑人抢劫时,将钱给黑人,让黑人见了钱就放过我们。”当地一家中国公司的职员王军说。
翻译杨凯的日子相对安全。他在中字头的国企,有安哥拉政府派的持枪警卫保护。但即使这样,还是被抢了3台车。在单位杨凯会要同事出去千万不要让人搭车。“不要让黑人搭车,更不要让中国人搭车。”
2012年8月25日,北京首都国际机场,37名涉案犯罪嫌疑人被中国警方从安哥拉押回北京。 (南方周末记者/张涛/图)
“华人一定要和国家联合起来”
华人并没有什么有效的自保办法,因为采取措施,会担心遭到报复。
王军今年已经4次被人用AK47指着头,平均每两个月一次。6月份的某日傍晚,6个黑人手持AK47闯入公司总部。公司外面的铁丝网、电网毫无作用。抢匪将所有人制服,用枪托打人,嘴里说着中文“钱,钱”。最后抢匪将所有电子产品、电脑、手机、钱,以及一些衣服都抢走,又开走一辆公司的越野车。
次日,毫无顾忌的劫匪再次回来,这次是用枪逼着王军和其他人将他们昨天抢走的所有电脑、手机的充电器和电源交出来。
此后的两次抢劫,都是在路上被拦住,情节类似。抢得多了,王军发现,每次被抢都是带钱出去采购或者从银行取款的时候,而且劫匪也知道该找谁要钱。“他们背后肯定有中国人,黑人自己哪知道这些情况。”王军说。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安哥拉的华人组织讨论过联合防卫机制的议程,也有人选择雇用当地的保安公司。齐印庞表示,华人并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因为采取措施,会担心遭到报复。“华人一定要和国家联合起来。”齐印庞的说法代表了大多数安哥拉华商的愿望,在此次公安部专程赴安哥拉打击罪犯后,商人们都指望今后中国政府更多的介入。
中国在安哥拉的企业几乎都有被抢劫的经历。而危险最大的还是下层的工人和个体户。对于他们来说,被抢劫是生活噩梦中的一部分。
“警察和移民局敲诈他们像我们中午吃米饭一样正常。像我个人很少外出,外出就是以公司的行为,身上就有钱,所以就抢。工人们,手上钱少,但经常外出,所以就是敲诈。”王军说。
死在安哥拉也是麻烦事,因为火化要花十来万元(人民币),还要跑各个部门,填十几种葡萄牙语的表格。个体户赵相表示,他有几个朋友在当地河边私自火化。
不过,2011年以来,安哥拉政府和中国政府开始采取打击的行动。据杨凯回忆,2011年夏天,在首都罗安达,安哥拉政府每天会派直升机在华人聚集的区域巡逻,看到有小批的中国人聚集,第二天就会去盘查。
不过,在8月底公安部专项行动尾声的时候,杨凯又听到有朋友被抢了数万美元的消息。
中国商人在华人黑帮阴影下的安哥拉
淘金之地 心碎之城
中国公安部联合外国警方,首次在非洲大规模行动,摧毁侵害在安哥拉中国公民合法权益的犯罪团伙12个,破获各类重特大刑事案件48起,解救中国籍受害人14名。国人过去10年间在安哥拉危机四伏的淘金生活,由此披露。
华人“淘金者”成为这个国家的新兴显赫群体。同时针对华人的暴力事件也愈演愈烈。2011年绑架案14起、严重暴力犯罪共造成8名中国人重伤、5人死亡。2012年第一季度发生持枪抢劫案9起,绑架案3起。而伤害当地华人的,很多是华人犯罪组织。
中国警察来了
安哥拉枪支泛滥、社会治安混乱,缺乏保障的华人成为犯罪分子嘴中的“肥肉”。在这样的土壤之下,华人黑社会势力也成长起来,并把身携巨金的同胞当成自己的目标。
在安哥拉特警破门之前,黄洁一度绝望地以为“又遇上劫匪了”。
当地时间2012年8月1日5时,安哥拉本菲卡地区苏杭酒店。浙江商人黄洁因为“倒时差”早早醒来,安哥拉旱季里的第一场雨让这个夜晚有些清冷,房间里还有陪同她办事的表妹夫妇,这是他们到安哥拉的第四天。
突然,酒店院子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响,犬吠、房门被踢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标价100美元的房间里,黄洁爬向窗边想查看究竟,却只见微微的天光。靴子踏着地板的声音临近,三人近乎绝望。
“啪!”的一声后,门被踢开,黄洁看见几个穿着警服提着枪的蒙面黑人警察走进房间,随后走入的华人的面孔让她感到亲切,他们是作为随行观察员的中国警察。之后,蒙面的警察取走了她的护照、手机、相机,将黄洁和表妹夫妇二人带离酒店。
黄洁后来才知道,这是中国公安部工作组赴安哥拉侦破“511”专案的抓捕行动。早在2012年5月11日,由公安部刑侦局打拐办主任陈士渠担任负责人的一支先遣组受命赶赴安哥拉,走访受害人与知情人,对在安哥拉侵害中国公民权益犯罪案件进行秘密调查。
“任务就是摸清犯罪团伙的组织结构、成员名单,搜集相关证据。”陈士渠曾在先遣组的会议上动员说。中国警方在安哥拉查知的情况触目惊心:侵害中国公民权益的案件就达57起,涉嫌绑架勒索、杀人、持枪抢劫、拐卖等犯罪。而伤害当地华人的也多是华人犯罪组织,“江苏帮黄振兴、福清帮陈明俊等数个犯罪团伙”。
安哥拉的经济建设在2002年内战停止后开启,中国与当地的经济合作越来越紧密。目前,中国是安哥拉最大的投资国,安哥拉也是中国最大的石油供应国,占进口总量的15%。安哥拉内政部资料显示,目前在安哥拉的华人总数近26万,且在安哥拉经济建设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作为“淘金者”,安哥拉特殊的机遇使得他们迅速积累起大量财富,成为这个新兴国家的显赫群体。然而,当地带给华人的并不止于“财富回报”,还有令人胆寒的暴力。2011年发生针对中国人仅绑架案就达14起,各类严重暴力犯罪共造成8名中国人重伤、5人死亡。2012年第一季度就发生持枪抢劫案9起,绑架案3起。
就连安哥拉刑事侦查局负责人塞凯拉也承认:“中国人可能是犯罪案件的受害者,比如那些有货物的商人。”他辩解说各个国家的人都受到了影响。安哥拉枪支泛滥、社会治安混乱,缺乏保障的华人成为犯罪分子嘴中的“肥肉”。在这样的土壤之下,华人黑社会势力也成长起来,渗透原本松散的“淘金”群体,同时也利用熟悉华人习性的优势,通过犯罪行为谋取暴利。外患内忧,首都罗安达几成华人的“梦魇之城”。
安哥拉针对华人的暴力也引起了中国国内的关注。2012年4月25日,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就与安哥拉内政部部长马丁斯共同签署了《关于维护公共安全和社会秩序的合作协议》,“511”专案组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产生的。7月19日,由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助理吴仲飞和打拐办主任陈士渠带队的22人先遣组飞赴安哥拉,执行打击侵害在安哥拉中国公民权益犯罪行动任务。7月30日,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局长刘安成受命率员赶赴安哥拉,亲自指挥这次打击行动。8月1日凌晨的中安两国警方开展的联合行动只是一系列侦破过程的“收网阶段”。安哥拉方面出动了总统卫队的四百余名特警参加了行动,目的地是罗安达市内的13个已经被中国警方踩点过的“犯罪嫌疑人落脚点和犯罪窝点”。
黄洁一行三人也被带往一个院子,那里已经有十几个中国人。警方在之后对所有人的身份信息进行了甄别,将无涉人员放回。根据事后发布的消息,行动共摧毁针对在安中国公民实施绑架、抢劫、敲诈勒索、拐骗妇女强迫卖淫等犯罪团伙12个,破获各类重特大刑事案件48起,解救中国籍受害人14名。
一名中国女商人在罗安达中国市场外的商店打电话,背后的当地人手持步枪。安哥拉枪支泛滥,犯罪团伙大多有枪,中国商人“淘金”的风险很大。 (Per-Anders Pettersson/Getty Images/图)
先丢钱,再丢命
第一次死里逃生后,浙江商人戴文生买来一个集装箱作为卧室,他以为“除了用炮弹轰、火烧,不然劫匪就没办法”。但三个月后,他还是被劫匪打死了。
“我是来安哥拉给丈夫和舅舅收尸的。他们俩十几天前在这边被杀了。”黄洁告诉在场的中国工作组人员。在联系安哥拉华商会确认身份之后,黄洁和表妹夫妇离开了院子。之后,她拿回了自己的护照、手机、相机。
作为安哥拉最近一个因暴力犯罪死去的中国人,黄洁的丈夫戴文生被杀于2012年7月18日。
“我去吃饭了,回来聊。”当天晚间,42岁的建材店老板戴文生跟妻子在QQ上留下这句话后,便赴了他最后的晚餐。妻子在万里之外的浙江省海宁市的家中跟他聊天,他答应妻子会尽快回到电脑前。此时,他的舅舅马章龙正在营地大院另外一家数码店里跟人打麻将。
样子憨憨的戴文生到安哥拉经商已经四年了。起初,他在哥哥和嫂子的建材公司里做销售,三年后他准备自己单干。
“当时我们就借了105万,凑了200万的启动资金。”2011年11月,戴文生在安哥拉首都罗安达五十余公里外的维亚纳(VIANA)市开了一家建材店。安顿下来之后,他又从国内请来了自己的舅舅马章龙帮着照看门面,自己集中精力跑业务。另外店里还雇用了一名当地的黑人做工。
为了保证安全,谨慎的他还聘请了两个持枪的保安,负责看护营地店铺。这一举措源于戴文生在安哥拉的生活经验,此前他哥哥的店铺就曾遭到一伙持枪劫匪的抢掠,最后藏匿于货物之中没被发现。虽然,戴文生也对当地的治安状况有所了解,但年过四十的他希望“富贵险中求”,顺利地在安哥拉赚到“第一桶金”。
并无侥幸,危险迅速向他靠近,劫匪很快就光临了他正在建设中的店铺。2012年1月的一天,持枪的匪徒们乘汽车撞破了营地的大门,并迅速来到他的面前。匪徒们洗劫了大院里的数码店,将戴文生的双手用电线绑起来,并开始折磨他。
“他们用虎口钳子钳他的肉,用打火机烧他的皮肤。”黄洁说。脱险后,戴文生告诉妻子自己当时被掳的细节。
因为店铺正在修建,交钱了就意味着办不下去。但匪徒似乎并不着急,换了各种花样的酷刑之后,戴文生开始意识模糊。“生不如死,钱还算什么呢。”这个创业中的商人告诉妻子说,三十多万元的现金被抢,而同一个大院的数码店则损失了六十多万元的现金、货品。
被抢了30万,但性命毕竟保住了。从那之后,戴文生买来一个集装箱作为卧室,里面用挡板加厚,唯一的小门都会用钢条栓子,都可以焊接起来。安装完,戴文生笑着告诉妻子说,“除了用炮弹轰、火烧,不然劫匪就没办法。”另外,戴文生就形成了永远打开聊天软件的习惯,与妻子交谈可以缓解他的紧张。因为担心丈夫,在家乡的黄洁也用上了安哥拉时间,以保证丈夫在当地醒着的时间内随时可以找到自己,“我每天凌晨五六点才睡”。
2012年7月18日晚,在长时间等待后戴文生仍未上线,黄洁感到不安。到凌晨1点37分,丈夫的QQ头像突然黑了,黄洁赶紧打丈夫电话,不通,再打同院数码店老乡的电话,也没人接。随后,她在安哥拉的老乡群里发求助帖子,有人告诉她出事了。
按照黄洁事后了解,在戴文生吃饭后的空当,劫匪盯上了维亚纳高速公路立交桥200米处的这家建材店。身着短袖的戴文生身中数刀,其舅舅马章龙头部遭铁锤重击,在送治途中身亡。类似的残忍早有先例。2011年8月24日,安哥拉海山国际第六项目部采购席庆在罗安达本菲卡采购材料返回基地途中被歹徒劫持并杀害,尸体遭汽油焚烧。2011年10月23日10点左右,本菲卡地区不明来历的罪犯用AK47敲破皮卡玻璃,朝浙江金华浦江人楼永镇开了两枪,楼生前一直经营着一家小型建材公司。
数名在安哥拉工作的华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当地犯罪团伙都以残忍“震慑”华人圈,遭抢后稍遇反抗,就会痛下杀手。“他肯定是因为反抗才被杀害,都被逼到绝路了。”黄洁痛苦地说,劫匪抢走了店里所有的营业款。为了泄恨侮辱,他们还扒光了戴文生下身的衣裤。
从2010年起,在安哥拉华商被中国犯罪分子绑架作案达二十余起。之后这一趋势并未得到遏制,犯罪事件愈发频繁。2012年初,当地华文报纸《安哥拉华人报》就曾以《我们将何去何从?》为题,表达当地华人的恐慌和迷茫。
“肥羊”养成
黄洁还记得丈夫曾讲给她听的一句当地顺口溜:“白天不敢上街,晚上担心被抢。”
干湿季分明,令身处赤道地区的安哥拉有着难得的清爽,穿过热带草原的灌丛和沙漠的空阔,向西就是漂亮笔直的海岸线。如今这被华人视为“畏途”的南部非洲国家,几年前却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淘金地带”。
2002年4月,安哥拉停止了长达27年的内战,百废待兴。国土富饶、未开发的资源十分丰富的安哥拉,仅沿海就蕴藏了80亿桶石油。之后欧洲人来了,日本、韩国、越南人也来了,中国人不仅来得人多,而且来得早。在开发之初,为了置换油田开发权,一些中国企业承诺帮助当地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之后随着安哥拉经济的发展,中国又有更多的企业参与当地的住房建设项目。
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2012年安哥拉经济增长率将达9.7%,为世界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与此同时,安哥拉同中国也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2011年中国与安哥拉贸易额276.7亿美元,中国成为安哥拉最重要的经济合作伙伴。
华人参与安哥拉经济建设的方式也颇为独特,往往是从技术人员到工人到厨师都从国内输出,因而在安华人数量激增。而且前往安哥拉的华人也呈现一定特征:最早去的是东南沿海一带江浙闽地方的人,之后扩散到内地。江浙闽人在安哥拉多经商,而内地多为劳动力输出。
“我们公司以向非洲介绍建筑工人为主。”成立于2002年的合肥国合劳务有限公司人力资源部负责人沙诚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说,在成立前六年里公司就招收建筑、缝纫、机械加工、厨师等各种劳务人员1300余名,外派往包括安哥拉在内的非洲。这些人的工资也一路水涨船高,目前已经达到月薪7000元。随着业务的扩大,国合的分公司也开到了贵州、重庆等内地省市。
2005年到2008年之间,是中国企业同当地签订合同的高峰期,在这期间安哥拉华人的数量和经济实力都得到极大扩充。黄洁说,之前她与丈夫都在台州当地电工器材厂工作,2003年受到经济不景气影响工厂倒闭了。2008年,戴文生决定去安哥拉。
受到潮流裹挟的还有重庆市九龙坡人隆海涛,因为公司业务扩展到安哥拉,他作为工程技术人员被派往当地。
“本菲卡、葛妈妈地区随处可见华人的面孔,那里基本上就是中国城。”隆海涛介绍说,在罗安达绿树葱茏的道路旁边高大的棕榈树下到处都是中国工厂的营地。像他这样的工人多数时间都会待在营地,那里有他们的宿舍,以及乒乓球、篮球等体育设施。“高墙深院,就像一个城堡一样。”这个当时只有24岁的年轻人,更愿意用“枯燥乏味,隔离孤独”来形容自己和大多数中国劳工的生活状况。
与此相异的是,中国的商人们已经成为安哥拉的财富新宠,他们的豪华汽车和安哥拉国内那些暴富新贵们的座驾将罗安达的道路堵得一塌糊涂。安哥拉的中餐馆内,他们一餐饭吃掉数千美元,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安哥拉的环境却越来越展现出令人担忧的一面。虽然内战停息,但安哥拉的社会并不稳定,政府虽然数年来一直致力于收缴武器,却收效甚微。2011年,在“阿拉伯之春”的影响下,安哥拉爆发了一系列抗议行动。刚开始走到大街上的是年轻人,后来,退伍军人也加入其中,引发了政府的大力镇压。社会动荡导致治安越来越恶化。“一把AK47并不比一个面包贵。”隆海涛调笑说。
“安哥拉的社会治安状况每况愈下,武装抢劫事件频繁发生,越来越没有安全感。”2009年11月6日,中国驻安哥拉大使馆网站罕见地挂出公告,批评安哥拉当地治安状况,呼吁华人注意安全。此后几年,大使馆又数次发布通告,提醒华人注意安全。
随着华人财富的膨胀,利益也处于逐渐分化中,在当地政府管理缺失的环境里,这种分化是致命的。无序中的富有,难免招致觊觎。其结果是,安哥拉华人面临“丛林”般的血腥。
部分官员滥用职权,司法制度不完善,也使得当地政府饱受诟病。随着华人的增加,当地经济警察以及移民局再也不是笑脸相迎,这些部门的不法之徒频繁地以公务的名义骚扰华人,而实际上只是为了敲诈钱财。黄洁还记得丈夫曾讲给她听的一句当地顺口溜:“白天不敢上街,晚上担心被抢。”
丈夫和舅舅被害后,黄洁没有想过报警,至今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帮派要了丈夫的命。在公安部的安哥拉行动之前,华商如果遭遇犯罪团伙侵害,从来只能认命。随着犯罪组织像肿瘤一样在当地华人社会中迅速扩散膨胀,到安哥拉淘金,越来越像是刀口舔血的生意。
中国介入能否常态化
安哥拉的华人个体商家和私营企业家人人自危,不少商家选择关门歇业。由于安全形势恶化,当地华商企业已经出现用工荒。
华人黑社会势力几乎是伴随华人在安哥拉的发展而兴起的。他们从事灰色领域的生意获取暴利,甚至就直接将“华人”本身作为一门生意。
面对不断增加的需求,皮肉生意在华人圈内炙手可热。那些远离家乡的劳工,分散而孤独地生活在各个企业的营地,他们的需要拉动了卖淫产业的发展。浙江义乌廿三里街道钱塘村原村主任孙正其就下了“水”,放着村主任的职位和村里的企业不干,他与同乡几人投资兴建“中安国际娱乐会所”,以招工名义高薪引诱吉林等地女子前往安哥拉,并胁迫她们卖淫。
2009年,28岁的湖北省利川市女子谭某芳,被工友以“出国做床上用品生意”为由骗至安哥拉卖淫。利川市公安机关查实,之后谭某也以同样的理由拐骗了四名中国籍女青年到安哥拉从事卖淫活动。后因为分赃不均,她于2009年底回国。
这些离家万里的年轻女子被拐骗到安哥拉后,被逼无奈从事皮肉生意。“当然,她们根本没有独自逃脱的机会”。
跟卖淫产业相比,黑社会组织的出现,则从根本上打破了当地华人社会的平衡。在当地诸多针对华人的绑架勒索、抢劫案件中,都闪现着华人黑社会的影子。“5·11”专案行动被抓获的37名犯罪嫌疑人中,就有15人属于“福清帮”。
黄洁也听过“福清帮”的名号,之前她也一直怀疑丈夫的死与之有关。“他们选择了一个我丈夫没有防备的时间作案,明显很熟悉他的生活习惯。”之前,台州当地有一名老板将自己的儿子带到安哥拉见见世面。不久,就被自称为“福清帮”的黑社会绑架,索要赎金100万美元。最后,在“掮客”的周旋下,最后以20万美元的代价放人。
“他们在当地经营很久,持有各式枪支。”据“5·11”专案组民警张宏介绍,此次追捕行动之所以选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总统卫队特警,就是为了保证行动的效果。在当地的庇护下,这些黑社会组织扮演着“看场子、解决纠纷、追债”等灰色的角色。不少安保公司的保安也参与作案,为黑社会团伙的作案提供便利。
戴文生被杀后,基地的黑人工人曾向当地警方作证,他看见基地所聘任的安保公司的保安曾帮助劫匪开门。事发之后,这些原本应该忠于职守的持枪保安,也早就逃之夭夭。
事实上,安哥拉当地的“福清帮”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更多的是以“福清帮”为旗帜,震慑受害者。但根据张宏介绍,这些松散的组织会做大,最后成为已有犯罪组织的一个分支。由于福建人在安哥拉当地主要从事商业,这也使得这些黑社会组织非法取得的巨额现金拥有了“洗钱”的渠道。“安哥拉流通的大量现金流,刺激了劫掠的发生。”
“他们雇用黑人枪手,躲在背后指挥劫掠,从而获益。”《安哥拉华人报》曾撰文指出,受害的华商多数选择花钱了事,使得这些匪徒的成功率达到100%。据介绍,一个小头目一年分赃都可达到数百万美元。根据目前案发规律来看,安哥拉针对华人的犯罪主要集中在私营业主,当地中国国企分支以及普通的劳工则较少受到侵犯。事业刚刚起步的戴文生等人,很快就进入了犯罪团伙的视野。
“在安哥拉,所有的犯罪都可以折算成数字。”张宏说,钱成为安哥拉针对华人犯罪的一个关键词。无形之中,黑社会组织充当着当地富裕华人阶层的“收割者”。如今,黑社会势力膨胀,罪案发生率高居不下,原本并不起眼的隐疾,却让整个生态变得“荒漠化”。
“5·11”专案行动是中国公安部门第二次前往安哥拉打击针对华人的犯罪。在2011年10月进行的第一次打击拐骗中国妇女强迫卖淫行动中,孙英豪、徐娟等11名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第二次行动,除了打击组织卖淫,更重要的则是将矛头对准“福清帮”等华人黑恶势力。与此同时,国内阜阳市、利川市等地也积极行动起来,缉拿这些犯罪组织在国内的“前端”,打击协同犯罪。
在一系列惨烈的伤害之后,安哥拉已成华人的心碎之地。这次行动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安定了安哥拉华人社会,使在安华人经历了漫长的黑夜之后迎来了曙光。但扭转人心则需常态化的防控与努力。
隆海涛在2012年6月回到了重庆,2011年底他遭遇一次抢劫,之后他与企业负责人都不选择报警,但这却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安哥拉。黄洁也于8月12日带着丈夫和舅舅的骨灰从安哥拉回到了家中,如今她依旧无法知晓,谁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更不敢奢望正义。回想起“淘金”安哥拉所付出的代价,她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与此同时,在安个体商家和私营企业家人人自危,不少商家选择关门歇业。安哥拉华人商会秘书长赵红兵苦恼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安全形势恶化,当地华商企业已经出现用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