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一生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五个皇帝,却没有遇到有为之君。即便万历,先是励精图治,之后懈怠成习,三十多年不理朝政,致使朝政委顿。何况,他经历了严嵩、魏忠贤二度权奸当道,加上倭患频仍,种种灾难把国家推向败亡边沿。国家危亡,多难之秋,往往腐败丛生,邪恶横行。这样的历史舞台最考验人!那叶向高究竟如何在舞台上表演?
依在下看来,叶向高以他高尚的精神,纯良的道德,勤政廉明的作风,在晚明昏暗世界里闪耀一点亮光,虽无独挽狂澜之力,却使善良而无力抗争的庶民,看到中华传统文明的顽强生命力,在传承,在抗争。
(一)
叶向高算不算具有高尚精神,循良道德的好官、清官?除了把他放在他生活的时代中去观察,去比较外,还要看他当官时所占有多少财富来判断。
在农耕社会,一个人占有的社会财富,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土地,二是房产,三是金银珠宝。当然商人还有商店、货物和货币(银票)等,但他们的根基依然是土地和房产。
那么叶向高占有多少土地呢?叶家在他的曾祖叶仕俨起,已是中等“耕读”之家,到了父辈叶朝荣,步入官场,当了知州(相当现在的地级市的市长),再到叶向高入阁之时,有史料记载的,叶家有耕地200亩。或许人们会说,这不是大地主吗?怎么会是清官呢?
最近央视的“黄金100秒”和“我要上春晚” 两个栏目分别提出两句口号:“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有实力,不怕比”。说的是事物的本质和处在社会的比较位置。民间也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比”,才能看出问题的真相和实质。
我们先把叶向高当时的家产,放在当时福清的土地面和人口的比重中来考察:
万历四十六年(1618),福清有11120户,41870口,土地(主要是耕地)587253亩,户均52.8亩,人均14.02亩。以户计,叶家200亩地,是户均占有土地的3.8倍。即是说,他一户占有土地是常人3.8户的数量。以人口计,当时全县户均3.76口;叶向高家人口,有资料可查的,到他入阁时至少10口以上,人均占地20亩,是全县人均占地的140%。就是说,他家每口占地是全县人均占地的1.4个人的份量。一个宰相级大官,占有土地在当时其他阁臣中,实在不成比例。与同为宰相的徐阶比较,徐占土地24万亩,叶只有徐家的0.03%;就是说,叶家土地,只有徐家万分之三。
再看房产。叶家未搬到县城前,在后叶村的旧居,后来被向高献作叶氏宗祠,并用皇帝赐给他的白银改建成规模宏大的祠堂。我们现在看不到它原有规模的大小。但他家留下居住的故居,实在小得不能再小。这时他已是副部级(南京吏部侍郎)高官了。到万历三十年,他44岁时,任职南京虽已位列三品,但闲职无事,返乡搬家,迁居县城。《籧编》卷一载:“初买龚氏宅甚隘,无力他徙,于西关外觅隙地数亩,辟园筑室,为游息之所”。可见,他不曾建造深宅大院的府邸。上世九十年代尚存的“双蝴蝶叶府”,其规模与中等民宅相等,哪有“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的气派,更比不上同时代的张居正之流所占据的亲王府的富丽堂皇。后有人说“十五落”和“官塘池”一带,都是叶府范围,那只是民间传闻,无任何史籍依据;或是叶氏后人所置,亦未可知。如豆区园,不知建自何年,叶向高对该园未留任何文字记载。有史志记载的“豆区园”三字匾,是向高孙子所题。该园即为向高晚年所购,也小得可怜,取名“豆区”,可知其规模,不如柘荣县一个知府花园,其住宅不如屏南县一个“尚书第”。
再说金银珠宝。文革开始时,一在罗源任教(恕我忘其名字)的叶氏后裔,怕祖上保藏的叶向高三件玉器——束发簪、玉如意和一枚玉质图章被红卫兵抄走,将以上玉器送给省博物馆收藏。我了解到此事后特意到省博物馆查看,据专家介绍,玉器可以肯定是叶氏“传家之物”,但质地一般。是一般玉器!它是叶向高所用之物,可证叶的作风;它是重要文物,却不是贵重玉器。此外,就没有再发现叶向高其他贵重物品。相反,张居正被抄家时,被抄出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和无数的金银珠宝。
(二)
叶向高的廉政作风,在史籍评价上,也是同时代所有阁臣所不及的。《明史》叶向高本传称:“向高有德量,善处大事。”又说:“向高为人,光明忠厚,有德量,好护善类。”清乾隆《福清县志》叶向高传则称:“向高坦直夷易,在朝不以城府待士大夫,所建言无大破士大夫党比之习,家居布衣徒步,与农夫野老,聚相趣谈。”当时温陵(泉州)人礼部尚书林欲楫评向高称:“不营身,不肥家,不徇私,不罔上” ;“休休大度,在内阁七年,未尝害一人,未受人钱,未向六部请办一件私事” ;在用人上,坚持“用其君子,去其小人,不论其何党。”而《明史》对严嵩的评语为:“搬倒并杀害夏言,得以为首辅。”执政二十一年“吞没军饷,致国库空虚,国家几不能支。”同一本书评徐价为:“纵子横行乡里”,评高拱为:“专权,擢拔门生故旧,排斥异已。”评方从哲为:“顺帝意,纵容党争,打击清流,朝廷解体。”遍阅史册,对上述晚明五帝期间所有阁臣的评价中,没有人能超过对向高评价之高。要知道《明史》是清乾隆年间名臣张廷玉主编的,张氏不仅学识渊博,且是比较忠实的大臣,其秉承史德,是有口皆碑的,他对明臣的评价是公允的。
叶的清廉作风还表现在破除土大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恶习上。张居正的政治功过且不予评论,其不但三子皆登甲科,分别为状元、榜眼、进士,连家奴游七也被派去当官,“位列土大夫”。叶向高在相位,只儿子按荫子制授“尚宝司司丞”(虚衔,没有实职)外,三个弟弟,三个孙子,都没有步入官场。平时,他又严格约束管控家族子侄倚势抗法和欺压乡邻。民间所传“叶家羊牳也姓叶”的故事,就是向高教训子侄一个侧面。有一年,福清干旱,粮食歉收。农民无力交纳农业税,而省、府又逼着县官催收赋税。知县汪泗论束手无策,写信给向高,请求他出面向省府申请减免部分税额。向高回信大意是:“除向省布政司申报灾情外,对抗交钱粮的,应分别情况处理:实因歉收平民,应予明白公告免交,富户不得观望。若是吏员受贿,分派不公的,应予惩办。还有‘世宦’(世代当官)依势抗交的,应予依法追比。”接着说:据说我家人也有人抗交,其实是依仗我官势,官府不敢追交,请你先治我家族中抗交国课(国家税收)的人,予以拘捕清办,看谁还敢仿效抗粮。并说,千万不要碍于我的面子,妨碍公务。这与严嵩、张居正之流纵子为非,家奴横行,成为鲜明对比。
为人低调,又是叶向高作风一大特色。在内阁期间,前后十四次辞去皇帝给他的“加恩赐爵”。万历四十一年,皇帝以“延镇三次大捷,阁臣调度有方”为名加恩,加向高“少保兼太子太保”衔,向高上疏坚辞不接受,只受皇帝所赐大红丝斗胸牛背一袭(一件贵重的内背心)。同年十二月,因“一品考满”(官员年终考核得满分),加向高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向高又坚辞不受。万历四十二年,又因“一品考满”,加恩荫一孙子为尚宝司丞,向高接连五次上奏本,坚辞不受。同年八月,向高获准告老,皇帝加赐“太子太师” 衔,又被坚辞,只接受所赐白银一百两。皇帝加恩,赐荣衔,进爵位,一般士大夫都视为无上荣誉,而向高总怕“树高招风”,坚辞不受。还有两事,也足以证明向高为人不事张扬,处世低调的风格:
其一:黄檗寺僧释中天,进京向朝廷请求赐经书,以提高寺院知名度,进而重兴黄檗宗风。时万历不理朝政,所请得不到批复。中天在京二十年,病死京城,其徒继续留京承办此事。万历四十二年皇太后死了,万历要为其母举办隆重佛事。叶向高乘机上奏:天下有二十多家佛寺请求赐佛经,这是为先太后做功德的大好事。万历准奏,但只批准五处寺院赐经,黄檗寺是其中之一。万历派太监汪峰奉旨送黄金300两和佛经到福清。此时叶向高刚好获准告老。汪峰请向高同行,向高知道太监秉性,一有机会出京,就以“奉旨”出京驾势沿途索贿,百姓遭殃,名声极坏。叶向高找借口说:福清是穷地方,黄檗寺又破又旧,不好接待你这个奉旨的“钦差”。莫若我先行,为接旨和迎候大驾做准备。汪峰很高兴,表示同意。向高避开他,实质上是与一路张扬招摇的官场歪风划清界限,坚决不与同流合污,保持了清廉、亲民的可贵作风。
再一件事是,向高第一次告老,才五十五岁。福建地方官知道他是不得已才告老的,肯定将来会重新出山。于是想法子巴结他,决定由省布政司拨公款为向高在叶府前门竖个旗杆。叶向高得悉,马上写信告诉知县汪泗论:请你转告省里各衙门,竖旗一事,绝对不可。若硬要来竖旗杆,我就坚决拒绝,不予接受。在他坚持下,省、府、县各官,只好作罢。
(三)
一个人的成才,有三个很重要的因素在诱导着。叶向高的高尚精神,循良的道德,清廉作风源于何处?在下以为,来自于他家的家教,传统文化的熏陶和他的“以史为鉴”的忧患意识,这三个因素使他始终保持良好的人格和足以传后的风范。他的这一风范,借助他的政治地位和他文章的传播以及他待人接物温良恭谦,产生了巨大影响。他在朝政方面因受时代局限(昏君的限制和朝臣的结党)无所作为。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只起到缓和一些社会各方面的矛盾和减缓明王朝败亡的速度,以及减轻一些老百姓的苦难。然而他为国为民忠心不二,事君处友忠信不欺,生活作风不事张扬,地位崇高不谋私利。这些在当时被视为“君子”的风范,深深影响了一个时代。与他同时代的福清籍官员,多数都是耿介忠直,廉洁无私和爱民至诚的好官。如郑梦祯,官蕲州知州,时太监陈奉在湖广任矿税监,作恶多端,派爪牙王金吾到蕲州时,所有官员都下跪迎接,独郑梦祯不予理睬。王金吾以开矿为名,到处勒索贿赂,郑梦祯愤起曰:“我岂重去官耶?”遂辞职不干,老百姓闻讯,聚集几千人挽留,甚至殴打并驱赶了王金吾。陈奉向皇帝讦奏“郑梦祯聚众抗税”,致郑梦祯降职调任贵州。陈奉又派人跟踪,准备在半路上杀害梦祯,阴谋被百姓侦知,百姓们抽选几十人护送,保护郑梦祯安全到达贵州。梦祯从贵州告老时,不带一枚铜钱回乡。逝世时,消息传到蕲州,蕲州百姓“罢市巷哭”,派代表不远千里来福清祭典梦祯。翁世经,官终广东布政使,居官廉,死在任上,同僚拣其遗物,一无所有,只书数卷而已;李庶,任浙江金华知县时,有一权臣路过金华,所有府、州、县官都到兰溪迎送,唯李庶不去,说:“无非路过矣,何必劳民伤财,以保我的乌纱帽,心切耻之”;卢一诚,中进士后出知潮州。当时潮州是个富裕地方,任该知州人称“肥缺”,但一诚“毫无染指”。几个下属侵吞税款私分,送一份给一诚,一诚怒斥之。上司知一诚廉洁,要他兼管税务,他不干,说“奈何以守夺丞职。”他的廉洁奉公,感动了潮州百姓,他们说:“一诚凝操峻行,为年来守郡仅见”;林正享,官终户部尚书,户部是管国家财政的,但他丝毫不染,史志评他“遇事明决,于非义取予,一介不入胸中,地方兴起,必以身先”;方懋学,官工部主事。工部除负责水利、道路、桥梁、宫殿等工程外还负责宫廷物资供应,称为“上供”。工部官员在置办“上供”物资时,多虚报价格而从中贪污。提供“上供”物质的富商也多给工部官员行贿,以利他们推销货物,此种行为时人称为“官商勾结”,成为公开的秘密。独方懋学谢绝,不受贿赂,不参与私分脏款。他的拒腐作风,使其他官员有所收敛,“奸窦大塞”。懋学卒时,史称“囊不满十金”,在外做官的乡亲,闻讯为之流下同情之泪,大家出资,为他办理了丧事。还有大家所悉知的林汝翥大义灭亲,黄见泰“素冠白衣,终其一生,以节终其天年”等等。数百年来,为民所称颂不已。由于他们的洁廉无私,在福清,他们都没有留下富丽堂皇的宅院,现在还能看到的林正亨等的故居,都是民间的平房,看不出一点当官的气派。后埔街的夏家,数代为官,却无力建一座石坊顶,只好以木代石,后人称为柴坊。因为这一股清风。致福清如今少了许多足供观赏的旅游景点,但却在福清上空,飘荡着一股令人敬仰的清新空气——廉洁奉公的风尚,在教诲着一代又一代的福清人。
(完)